“宇宙以其不息的欲望将一个歌舞炼为永恒。这欲望有怎样一个人间的姓名,大可忽略不计。”
——引自史铁生《我与地坛》。
当代文学作品里,这一篇《我与地坛》是难以绕过的,上次接触这篇文章是还是在高中,那时候我还正处于“为赋新词强说愁”的年龄,虽然我努力理解着书中沉重的人生哲思,但是说实话对于一个十七八岁的年轻学生来说,想要读懂作者那深沉的含义是有点难的。太过年轻的生命,未曾经历过生活带来的风雨磨砺,无论如何都不能承受生与死这样宏大的人生命题讨论,但是记得读完全书时,心中那种苍茫的氤氲之气,久久不散。
而今,写下这些文字的作者早已不在人世,十几年前的那个稚嫩的高中学生也已经年过三十,也经历了人生中一些不堪的时刻,似乎在某个夜深人静的夜晚明白了“命运”是怎么一回事。这个时候重读这本书,才会若有所思地体会出作者写这些文章时的痛苦与泪水、挣扎与不屈。透过史铁生的文字,让读者惊叹于人的肉体之中或之外,可以有如此深刻与丰富的灵魂,这种性灵已经超越了个人的悲喜,可以与时空相接,遨游于太虚之上,是如此苍凉而又温柔的存在。
因为这本书,记得十多年出差前去北京,要去的第一站不是故宫或是长城,而是无甚名气的地坛。第一次去地坛,是一个夏日的黄昏。烈日的热气正要退去,空气中蒸腾出的泥土与树叶的味道更加分明,四野无人,只闻蝉声。天气渐渐暗下来,我在某一处草地上坐下来,期待着跑步的青年,或者散步的老夫妻会在身边经过。可是他们终究没有出现。我该知道,连史先生再也等不到他们了,他们肯定不会再出现。人生似乎也是如此,都是浩瀚宇宙中的过客。
几年后再去北京,地坛明显繁华很多。听朋友说这里经常会有一些文化活动,还有书市之类。我很担心这些会打扰了地坛的静谧,幸好都是些风雅的活动,想必史先生再访故地,不会太惊讶于气氛的改变,只是再不适合独自沉思。
他那么年轻的一个人,因为身体的残缺,与同龄人相比少了许多寻欢作乐的机会,所以才会在每个下午,独自枯坐于地坛的某个角落,想一些常人不会去想的问题。比如命运,比如灵魂,比如生活的终极意义。这些是亘古不变的谜题,多少先贤圣哲为此冥思至白头而无答案,对那个二十出头的小伙子更是巨大的挑战。所以他在《我与地坛》一文写出自己的各种思想片段,而最终并没有解决这些问题。思考这些问题的意义并非必然要解决它们,而是可以认识到自己的灵魂竟然可以如此深刻。这种体悟非经内心的苦闷不能到达,所以我等五体满足的普通人很少费精神去想。身体的残疾是命运的残酷,而这给了史铁生先生思考“要不要去死”、“为什么要活”、“怎样去活”的时间与动力。
关于“要不要去死”这个问题,史铁生是这样给自己答案的:“一个人出生了,这就不再是一个可以辩论的问题,而只是上帝交给他的一个事实;上帝在交给我们这样一件事实的时候,已经顺便保证了它的结果,所以死是一件不必急于求成的事情,死是一个必然会降临的节日。”
关于第二个问题,为什么要活?史铁生则说自己完全没有想明白。“这不是在某一个瞬间就能完全想透的,不是能够一次性解决的事情,怕是活多久就要想它多久了,就像是伴你终生的魔鬼或恋人。所以,十五年了我还是总得到那地坛去,去默坐,去呆想,去推开耳边的嘈杂理一理纷乱的思绪,去窥看自己的灵魂。”
虽然没有想明白为什么要活,但是对于“怎么活”,史铁生却想明白了——那就是写作。“对于我而言,活着不是为了写作,而写作却是为了活着。”“为什么要写作呢?作家是两个被人看重的字,为了让那个躲在园子深处坐轮椅的人,有朝一日在别人眼里也稍微有点儿光彩,在众人眼里也能有个位置,哪怕那时再去死也就多少说得过去了。”
“回望地坛,回望它的安静,想念中坐在不管它的哪一个角落,重新铺开一张纸吧。写,真是个办法,油然地通向着安静。写,这形式,注定是个人的,容易撞见诚实,容易被诚实揪住不放,容易在市场之外遭遇心中的阴暗,在自以为是时回归零度。把一切污浊、畸形、歧路,重新放回到那儿去检查,勿使伪劣的心魂流布。”
我不知道该如何形容史铁生的写作风格。他真实的人生是如此沉重,可是落在纸上的字却不悲情。有人说这是史铁生在努力克制,我倒觉得这种克制并非故意而为,他的克制是来自锤炼,是在和命运对话过程中不断自身而获得的哀而不伤。我也不知道该如何评价史铁生在写作上的成就。毕竟,鼓足活下去的勇气、用尽一生力气去做的这样一件事情本身就是一种奇迹。况且对于他而言,写作是在给自己的生命交答卷,与他人无关。
人的生命有限,而宇宙洪荒无穷无尽。所以于这轮回中走好自己这一程,还有什么遗憾呢。书的结尾,史先生写道:“但是太阳,它每时每刻都是夕阳也都是旭日。当它熄灭着走下山去收尽苍凉残照之际,正是它在另一面燃烧着爬上山巅布散烈烈朝辉之时。那一天,我也将沉静着走下山去,扶着我的拐杖。有一天,在某一处山洼里,势必会跑上来一个欢蹦的孩子,抱着他的玩具。当然,那不是我。 但是,那不是我吗?”
我宁愿这孩子不是他。我宁愿他从不转世,我宁愿他的灵魂可以永远留在地坛。我宁愿他可以永远不必担心天色已晚,要回家去了,而明天能不能来还是个疑问呢。只有在这里,他才可以忘记他的身体,可以在精神里得到无拘无束的驰骋。有一个安放灵魂的地方,是最幸运的事情。而我们又有几人有这样的幸运呢。